撰文 | 风马牛
6 月 25 日,被视为欧洲最具潜力的金融科技公司 Wirecard 正式申请破产,此前它承认账上的 19 亿欧元现金(约合人民币150亿元)「可能并不存在」,一起沉没多年的造假案终于浮出水面。
Wirecard 曾被寄予厚望。2018 年, Wirecard 市值超过 240 亿欧元,成为欧洲最大的金融科技公司,并取代大名鼎鼎的德国商业银行,加入 Dax 30 指数,成为世界众多养老基金的自动投资对象。在许多人眼中, Wirecard 曾是「罕见的能够挑战硅谷巨头的德国科技公司」,然而短短一周内, Wirecard 就从德国人的骄傲,变成了国家的耻辱。
有人把 Wirecard 造假案视为「翻版瑞幸」,但事实上,对 Wirecard 的质疑已经持续了 12 年之久,其中涉及到安永、德意志银行、软银集团、瑞士信贷、德国金融监管机构 BaFin 等,它的故事不止于卖咖啡那么简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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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主业是数字支付服务,有人把 Wirecard 叫作「德国支付宝」,但这样的称呼并不准确。Wirecard 不是被电子商务催生出来的,而是诞生于 1990 年代末期的互联网热潮中,它对标的也不是支付宝,而是美国第三方支付平台 PayPal 。
1998 年,埃隆·马斯克、马克思·列夫琴等人在美国创建了 PayPal,基于人们信用卡购物的习惯,PayPal 利用电子邮件作为账户,联结顾客-商家-信用卡中心,方便人们在互联网上购物,不用来回邮寄支票或者付款。PayPal 一出生,就赶上了互联网的最后一班快车,发展迅速,引来无数模仿者。
Wirecard 也是 PayPal 的模仿者之一。1999 年, Wirecard 诞生在德国慕尼黑郊区,这里是宝马、西门子、英飞凌等大型企业的总部所在地,被称为「德国的硅谷」。和美国一样,欧洲也有着久远的信用卡付款传统, Wirecard 借着前辈 PayPal 的光,拿下第一笔风险投资。
2002 年,全球互联网泡沫破裂, Wirecard 也在耗光风险投资后差点破产。就在此时,白衣骑士马库斯·布劳恩(Markus Braun)接下 Wirecard ,一下子扭转了局面。
马库斯·布劳恩
布劳恩是奥地利人,毕业于维也纳技术大学,有商业计算机科学学士、社会和经济科学博士学位,加入 Wirecard 前,常年担任毕马威(KPMG)的顾问。
布劳恩一进入 Wirecard ,立马并购了它的德国竞争对手,避免恶性竞争带来的内耗。随后, Wirecard 又收购了一家早已停业,但仍然在挂牌的呼叫中心集团,借壳上市,躲过 IPO 的审查,募集了一笔救命资金。
此时,德国电子商务仍然发展迟缓, Wirecard 没有多少线下商家客户,核心业务是管理在线赌博和色情网站的付款,在这种灰色地带,人们才会羞于通过支票、汇款单付款,而 Wirecard 这样的第三方支付平台才能从中获得更高的利润分成。
直至破产前,赌博和色情网站业务仍占 Wirecard 总业务的 10%
2006 年, Wirecard 收购了一家银行,改名 Wirecard Bank。这家银行此前已经拿到了 Visa 和 Mastercard 的发行许可,也就是说, Wirecard 既可以作为银行,发行信用卡,也可以代表商家,处理往来的资金。
这种银行业务和非银行业务的复杂交织,给了 Wirecard 极大的发展空间,让其成为包括风险管理在内的全方位付款服务提供商,同时也让 Wirecard 的账目更加复杂。
Wirecard Bank 的存在也代表了欧洲银行业复杂的现况,大大小小、国有私立银行并存,让 Wirecard 几乎不可能像中国的支付宝一样,说服一家又一家银行,统一接入支付宝,从而撬动线上线下商户的联动。
Wirecard 只能走自营银行的路,面向商家。在迄今仍有许多人使用一分钱硬币的德国,这条路更符合当地消费习惯,也更能打动投资者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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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irecard 的眼光从来不局限于德国乃至欧洲市场。很早之前, Wirecard 就开始以「欧洲市场上第一家提供数字支付服务的公司」自居,这个称呼不仅给了 Wirecard 对外宣传的卖点,也为其吸引了更多投资。
2007 年,尽管在欧洲当地的数字支付还没普及, Wirecard 已经开始把眼光投向海外,这一年, Wirecard 亚太分公司在新加坡成立, Wirecard 也准备发行虚拟信用卡。在公司历史中,这一年被称为「腾飞之年」。
几乎同一时间,全球各大航空公司、旅行社都开始提供网上购票服务,这些信誉良好的公司率先打消了消费者对数字支付的怀疑, Wirecard 低价为这些公司提供付款服务,打出名气后,越来越多的供应商找上门来, Wirecard 业务进入快速上升期。
To B 公司如何打开局面,找准合作伙伴
2010 年, Wirecard 迎来了 COO 马萨莱克(Jan Marsalek)。马萨莱克和布劳恩一样,都是奥地利人,而且彼此熟识,他们共同告诉员工:Wirecard 是一家具有全球视野的公司,因此,公司要以英语作为工作语言,并努力谋求向全球扩张。
但 Wirecard 的员工没有想到的是,公司的扩张会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收购方式进行。
自 2011 年开始, Wirecard 就在新加坡、印度、迪拜、马来西亚、印度尼西亚、南非、巴西、菲律宾等地大肆收购金融科技公司,这些公司在被收购前往往处于破产边缘,但 Wirecard 认为,这些公司「在国际上规模较小,但具有本地优势」,通过 Wirecard 的专业知识,能够让这些公司和 Wirecard 一起协同发展。
Wirecard 在收购业务上的花费和它股价的飙升一样令人吃惊。
2015 年, Wirecard 对外公布的净收入为 1.43 亿欧元,却大胆地花了 3.4 亿欧元买下一家印度本土支付商,而这已经是 2014 年来 Wirecard 进行的第 12 笔收购案了。与此同时, Wirecard 的股价在过去 6 年里翻了 8 倍。
然而直到 2017 年,最受德国人喜爱的支付方式仍是现金,占比为 72%,仅有 5% 的人会选择使用智能手机支付。
Wirecard 快速飙升的营收,图源:FT
那么 Wirecard 二级市场的信心哪里来?从全球蒸蒸日上的移动支付市场上来。这一年,支付宝发布年账单,上海市人均消费 10 万元,中国移动支付占比达到 65% 以上。而 Wirecard 早期模仿的对象 PayPal 也在这一年挂牌上市,并踏入到千亿美元级别的跨境汇款市场。
毫无疑问, Wirecard 和 PayPal、支付宝一样,都站在数字支付的风口上,没有任何投资者愿意怀疑,这个股价扶摇直上的公司会有什么问题。许多研发报告都认为,去现金化在欧洲大有可为,而作为其中的佼佼者, Wirecard 是「当代欧洲最伟大的金融科技公司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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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伟大有真有假,可能是十年饮冰熬出来的,也有可能是处心积虑吹出来的。
在腾飞之初, Wirecard 的身边就不乏质疑声。2008 年,一家德国股东协会的负责人公开表示, Wirecard 的资产负债表可能存在违规。为了摆脱怀疑的眼光, Wirecard 聘请安永进行特别审计,并取代此前的小会计师事务所,成为集团的总审计方。审查结果没有公开,但这位最初质疑 Wirecard 的人最终被起诉, Wirecard 似乎安全了。
2015 年,英国《金融时报》发表文章,认为 Wirecard 的集团账户可能存在问题,资产负债表有高达 2.5 亿欧元的缺口。与此同时,一家投行也发布报告,认为 Wirecard 在亚洲的业务规模远小于其声称的规模。
这些质疑没有让德国金融监管机构引起重视,也没能阻拦 Wirecard 的扩张步伐。Wirecard 只是请律师事务所发了几封律师信,并对外表示,这都是「做空者在为此付费」。
2018 年 8 月, Wirecard 股价达到 191 欧元,市值超过 240 亿欧元。1 个月后, Wirecard 取代老牌金融机构德国商业银行,成为 Dax 30 指数的一员。此时,布劳恩是 Wirecard 的最大股东,手中的股份价值 16 亿欧元。他信心满满地宣布,未来两年内, Wirecard 的销售额和利润将翻一倍。
没有多少人留意到,在 2017 年年底,布劳恩就利用手中 7% 的 Wirecard 股份作为抵押,以个人名义,从德意志银行贷出了 1.5 亿欧元。
2019 年 1 月,英国《金融时报》再次发布文章,认为 Wirecard 的亚太总部新加坡分公司涉嫌伪造账户、洗钱。消息一出, Wirecard 立马反驳说「这是一条假新闻」。令人惊讶的是,德国金融监管机构 BaFin 没有对 Wirecard 提出质疑,反而开始调查《金融时报》是否涉嫌市场操纵。
Wirecard 的股价走势,图源:Bloomberg
长达一年的公司、媒体、会计师事务所拉锯战开始了。
作为最具影响力的爆料者,《金融时报》一开始的角色并不受欢迎,无数网友在网上留言,认为这家老牌新闻媒体制造假新闻,刻意唱衰德国金融科技公司,以谋求某些「盎格鲁-萨克逊人的政治目的」,撰写这一系列文章的记者麦克姆(Dan McCrum)甚至面临刑事指控,但《金融时报》始终坚持发布记者从新加坡、菲律宾、迪拜等地发来的调查结果。
面对这一系列「重锤」, Wirecard 竭力为自己洗清嫌疑。尽管新加坡警方突袭了 Wirecard 的办公室,但 Wirecard 一直以一种理直气壮的姿态面对指控,并宣布要起诉《金融时报》和新加坡政府。
与此同时, Wirecard 还四处宣扬它作为「欧洲最伟大的金融科技公司」的累累硕果,并成功从软银拉来了 9 亿欧元的投资。这种姿态帮助 Wirecard 稳住了股价,也争取到了大多数网民的信任。
Wirecard 是软银今年第三家破产的投资对象
会计师事务所和金融监管机构的做法,更是搅浑了这一池水。
安永和普华永道、毕马威、德勤一起,并称为四大会计师事务所,在民众眼中的专业性和权威性极高。自 2008 年起,安永就担任 Wirecard 的总审计方,当 Wirecard 面临各种造假指控时,安永是最有资格站出来说话的,毕竟作为上市公司, Wirecard 每年年报都必须得到安永的签字。但就是这样一家著名会计师事务所审核过的报表,接连被《金融时报》找出漏洞。为了服众, Wirecard 不得不任命毕马威进行一次特别审计。
直到 4 月底,毕马威才表示,「由于工作存在若干障碍,无法证实 Wirecard 2016-2018 年报告中利润额的真实性。」 6 月 16 日,菲律宾两家银行通知安永,此前安永收到的列出 Wirecard 存有 19 亿欧元余额的文件,是「伪造」的。
任何一个学过审计的人都知道,获得银行结余的独立确认函并确认,是第一天上课就会学到的基本课程。但在这家著名会计师事务所的眼皮子底下, 19 亿欧元凭空而来,又不翼而飞了。
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,在 2008 年、 2015 年、 2019 年《金融时报》连续对 Wirecard 发出质疑,新加坡警局也突击检查 Wirecard 办公室之后,德国金融监管机构 BaFin 仍然被 Wirecard 的光环迷惑,没有针对 Wirecard 进行调查,反而以 Wirecard 「对经济的重要性」和「市场信心面临严重威胁」为由,禁止投资者做空该公司股票两个月之久。这相当于间接以德国政府的权威,给 Wirecard 背书。
结果如何呢?当 19 亿欧元的去向难以说明, Wirecard 股价大跌,即将到期的 13 亿欧元贷款难以偿还, Wirecard 只好申请破产。
6 月 23 日,布劳恩因为涉嫌虚假会计和市场操控被捕,次日,缴纳 500 万欧元保释金后,布劳恩保释出狱,坚称自己和 Wirecard 陷入到了一场巨大的欺诈阴谋中,他给出的最有力理由是「我是 Wirecard 的最大股东」。而他的好搭档 COO 马萨莱克,正和他的菲律宾妻子在外「游玩」,行踪不定。
一出好戏唱到最后,《金融时报》坚守了一家媒体的底线,安永再添一笔污点,软银因接连踩雷而陷入危机,欧洲人寄予厚望的 Wirecard 就此走下神坛,德国金融监管机构的权威性也受到质疑,最后的赢家和那笔消失的 19 亿欧元一样,扑朔迷离。
6 月 29 日,瑞幸正式退市,但 Wirecard 的故事还在继续。金融游戏的风险,从不因国籍不同而有所减少。
资料来源:
[1] Dan McCrum:The strange case of Ashazi: Wirecard in Bahrain, via Singapore,FT Alphaville
[2] Roddy Boyd:Wirecard AG: The Great Indian Shareholder Robbery,The Foundation for Financial Journalism
[3] Dan McCrum,Olaf Storbeck:Wirecard : what KPMG’s report found,Financial Times
[4] Cecilia Yap:Former Wirecard COO Left for China After Philippines,CNN
[5] Sarah Syed,William Canny,Eyk Henning:Germany Wonders How Wirecard Could Misplace $2 Billion,Bloomberg
[6] Nicholas Comfort,Steven Arons:Wirecard , Once Germany's Pride, Turns National Embarrassment, Bloomberg
[7] Ryan Browne:SoftBank’s $1 billion Wirecard bet under scrutiny as troubled payments processor fights for survival,CN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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